发表时间: 2024-07-15 18:47
表面上看,现在这个社会不再是阶级固化的社会,每个人都有可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,社会资源也不再是某些人独有的特权,而是在机会均等的条件下按能力分配。也就是说,现代社会似乎人人平等,每个人都有着无限可能。
但是,阳光所在之处,必有阴影相生。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就对这样一个社会提出了灵魂拷问,在他的《倦怠社会》一书中,分析了在这个人人都能追求成就的功绩主义社会,为什么人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累,也更孤独。
曾经在哲学家米歇尔·福柯眼中的旧世界,那是个满是医院、疯人院、牢房、兵营和车间的旧世界,已经变成了被健身房、写字楼、飞机场、银行、大型商场填满的新时代。乍一眼看去,过去那个毫无生气,充斥着规矩和束缚的旧社会,已经进化成了孕育自由和梦想的乐园,到处都闪烁着机会的光芒。
然而,真相往往隐藏在光鲜的表象之下。我们自认为,我们是自由的,但韩炳哲提醒我们,事实并非如此,社会的禁锢依然存在,只不过悄悄披上了隐形斗篷,让多数人对此毫无察觉。我们身处的,看似开放的世界,实则是有史以来最精巧的牢笼。那份我们引以为傲的自由,不过是海市蜃楼。
我们,并非真的自由。
福柯在《规训与惩罚》一书中首次提出了“纪律社会”的概念。在他看来,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,西方社会正在从,以肉体惩罚和公开羞辱为主要特征的惩罚机制,转向了一种更加隐秘、渗透到日常生活的规训机制。这种转变体现在诸如学校、军队、工厂、医院和监狱等机构中,通过一系列细致的规章制度和考核体系,对个体进行持续的监控,目的是使个体的行为符合社会的期望和标准。这种模式虽然摘除了人脖子上的枷锁,但是可知可感的纪律枷锁无处不在,反乌托邦小说《1984》就是对纪律社会的强烈讽刺。
到了《倦怠社会》这本书中,韩炳哲进一步提出了“功绩社会”的概念,他认为,随着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的转型,传统的规训机制逐渐弱化,取而代之的是个体内部的自我驱动和自我优化。在功绩社会中,个人被鼓励不断地追求成功,实现个人价值的最大化。这种社会氛围下,个体不再仅仅受到外部规则的约束,同样被内在的成就感,还有自我实现的欲望所驱动,形成了一种自我施压、自我剥削的新机制。
韩炳哲指出,这种内在驱动的功绩社会,虽然表面上赋予了个体更多的自由,但实际上却导致了个人始终处于过度劳累、倦怠和孤独感的折磨之中。因为
成功的标准永远在不断提升,个人必须永远处于追赶的状态,因此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和休息。
打个比方来说,纪律社会就像是有个奴隶主在拿着皮鞭,催促你完成“应该”完成的任务。这种方式虽有成效,但人们天生反感被压迫,除了不得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进行管理,还伴随着人权争议。
相比之下,给人植入“能够做到”这一思想,更简单高效,也更难以察觉。管理起来也容易得多。
“应该”与“能够”的核心区别,在于前者是服从外在命令,而后者源自内心渴望。告诉自己“我能够……”,就相当于是内心深处建起一个单间劳改房,我们既是主人,也是囚徒。既是施暴者,也是受害者。
但我们不禁要问,这份强悍的内驱力究竟从何而来?为何它最终会演变成席卷全社会的倦怠感?为什么我们会一边骂骂咧咧地加班到晚上八点,又不肯辞职?为什么我们会将医生建我们多休息,多运动的话当耳边风?为什么生活在一个有极光、有鲸鱼、有玫瑰的星球上,却还能心安理得地承受抱怨?
与父辈人的生活相比,我们的确感受到了生活质量的提升,无需再为生存奔波,有大把的精力能用于自我提升,改善生活质量。追求进步和成长本是好事,但有时候,我们可能会因为跑得太快而忘记刹车。在功绩社会中,人们往往被内在的动力驱使,不断地挑战极限,追求卓越,而这股永不停息的冲劲,最终可能导致一种深度的疲惫感。韩炳哲将这种疲惫称为“积极性的暴政”。
我们得先来理解一下他书中的积极和消极分别是什么意思。简单来说,积极性指的是我们向着自身目标付出的所有努力。而消极性,是那些阻碍我们全速向前的因素。
于是在功绩社会中,我们每个人都演化出了一个名为“成就主体”的小宇宙(The achievement subject),这便是积极性的化身,当这个小宇宙熊熊燃烧时,它就会化作这样一个你我都很熟悉的no body:永远早上六点起床,一边放着鸡汤一边整装出门,可以每周工作七天,总是把机遇、成长、改进效率挂在嘴边,我们羡慕ta,但永远不想成为ta。直到在“动物世界”频道里,看到有工蚁力竭而亡,忽然联想到了这些人的结局。
所以韩炳哲说,在功绩社会里,尽管我们看似自由,但“应该”的枷锁从未远离,只是换了个模样。
韩炳哲认为,现代社会已经把成功的必要性当作一种思想钢印,从出生起就植入到每个人的脑子里,我们拥有的自由,就是不断追求成功的自由,并且视既定规则内获得的成功为理所当然。如果你在功绩社会中追求“消极性”,那这种行为就会被视为叛逆和犯罪,亦或者是患上抑郁症,因为我们不断地自我剥削,设定遥不可及的高标准,这导致我们与理想中的自己产生了巨大的落差。由于目标永远在变,我们总感觉自己不够好。我们成了自己最苛刻的主人。
疲惫不堪的我们,被“成就主体”这个小宇宙驱动着始终向前,无法抽身、无法停歇,无法置身事外。这个小宇宙像是黑洞一样,吸干了我们所有能量。讽刺的是,这并没有使我们变得充实,这反而让自我变得空洞,在疯狂的内卷中将自己榨干。
更糟糕的是,数字媒体也在这场内卷行动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,它让我们暴露在过量的信息、刺激和冲动之下。新的社交媒体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了时间管理大师,可以在短时间内锁定身边多个事物并投以浅尝辄止的关注,我们总是忙碌着,不停奔波着,从一件事跳跃到另一件事。
按照韩炳哲的看法,这种注意模式并非进步,更像是退化为了原始人。在野外,动物同样是多面手,它们既要觅食,又要照料幼崽,同时留心未来的伴侣,还得警惕四周的威胁。但它们不会深入思考,这是它们与人类最大的不同。而我们,却在日复一日的碎片化生活中,逐渐丧失了那份专属于人类的思考能力,取而代之的是自我消耗式的庸碌。
这一切,究其根源,是我们对社会期待的过分迎合,渴望在每个角落留下自己的足迹,不停地向外探索,换来的却是一具疲惫的身躯,有时甚至萌生了逃避一切,一了百了的想法。
那么,在这样的功绩社会中,我们如何才能找到一片宁静的港湾呢?很遗憾地讲,韩炳哲的书并非一本自助手册,没有提供具体的逃跑路线,不过他确实提出了一些思路,可以帮助我们减轻过度积极性带来的生活负担,他把这种方法成为:在日常中融入更多“消极性”,换句话说,就是适时地给自己放个假,不仅是从繁重的工作中解脱,更是从那些分散我们注意力的过度刺激,以及那些无形中将我们束缚的社会期待中暂时抽离。
经常有人嘴上说着要去“休息!”然后打开视频软件,一口气追完一部剧。或者在露天音乐节上摇头晃脑,回到家倒头便睡,看似放松,实则只因无法忍受自己拥有片刻的安静,从而强迫自己在工作之外继续忙碌着。这种所谓的“休息”,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消耗精力,而非真正的身心放松。
真正的休憩,是一种深层次的、主动的防御。它不是被动地消磨时间,而是主动地切断与外界的连接,给自己一片宁静的空间。在这片空间里,时间仿佛凝固,你可以静静地坐着,只是感受呼吸的起伏,聆听内心的声音。有道是:菩提本无树,有心花自开,此刻关心的不是如何让自己变得更优秀,更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标而努力,而是纯粹地观察世界,感受生命的真实。
等待通常都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,在排队时感到焦躁不安,在交通堵塞时频繁按着喇叭,在网页加载缓慢时反复刷新,以至于有的小伙伴可能会担心,自己静下来之后不知道做什么,害怕面对那种扑面而来的无聊与空虚感——别着急,韩炳哲提醒我们,等待与无聊,其实也是消极性的一种体现。当我们感到无聊,也可能是内心在提醒我们停下盲目追求刺激的脚步,审视等待与无聊,不再将它们视为需要急切摆脱的负面状态,而是当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节奏变化,我们或许就能在这看似消极的时刻里,找到内心的平衡与安宁。
在书的末尾,韩炳哲还补充到,现代社会中,我们不再是复杂而深邃的生命体,是被简化为一台台追求效率与潜能最大化的机器。在深层意义与价值被剥离殆尽之后,一股对健康的狂热崇拜悄然兴起,填补了“生存意义”这方面的空白。健康,在这个时代,已然成为了精神寄托最后的孤岛。
虽然并不否认身体健康的重要性,但是,在追求肉体强壮的同时,是否忽视了心灵的滋养与精神的成长?充实的人生,不仅在于肉体的强壮,更在于心灵的丰盈。在追寻健康的同时,我们不应遗忘,生活的真正丰富与多彩,来源于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对外界世界的深刻感知。健康只是生命乐章中的一个音符,唯有当心灵与身体和谐共鸣时,生命的交响曲才能奏出最动人的旋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