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25-05-29 13:40
天色如墨,暴雨砸得青鳞江面腾起白雾。
陈九赤着脚踩在船头,竹篙往淤泥里一插,船身便顺着湍流往下游漂去。
他今年二十有三,眉眼生得周正,只是左眉骨上那道疤像蜈蚣似的趴着,倒添了几分悍气。
“这鬼天气!”他啐了口唾沫,网兜刚撒下去就被江水冲得歪斜。
正要收网,忽觉手底一沉,竟捞上个金壳螃蟹,八条腿被水草缠得结结实实。
那蟹壳泛着流光,蟹钳上还挂着串铜铃,叮铃作响。
陈九愣了愣。
青鳞江的螃蟹他捕了二十年,这般通体金黄的还是头回见。
正要解开水草,那螃蟹忽然扬起蟹钳,蟹壳上竟浮现出一张人脸,口唇翕动:“小哥高义,且放我回去。”
他手一抖,螃蟹扑通落回江中,金壳在浊浪里打了个转便不见了。
网兜里的铜铃却还挂着,铃铛上刻着个“柳”字,被雨水一冲,泛出青苔般的锈色。
当夜陈九睡得不踏实。
半梦半醒间见着个青衫老者,拄着根蟹螯拐杖,对他作揖道:“恩公明日若有女子借宿,千万留她不得。”陈九要问缘故,老者却化作江雾散了,唯余蟹铃声在耳边回荡。
第二日晌午,日头毒辣辣地烤着江滩。
陈九正补着渔网,忽听得院门吱呀作响。
抬头见个绿衣女子倚在门框上,鬓发散乱,脚踝肿得老高,瞧着像是崴了脚。
“这位大哥,”女子声音像沾了蜜的柳条儿,“奴家要往临安投亲,路过宝地……可否借宿一宿?”
陈九握着渔网的手紧了紧。
这女子生得极美,眉眼如画,只是那双眼睛太亮,像浸了水的琉璃珠子。
他想起昨夜怪梦,正要开口拒绝,却见女子身子晃了晃,竟是晕了过去。
待将人扶进屋,陈九才瞧见她后颈处有片青鳞,细看又不见了。
女子自称柳青衣,说是在江畔被蛇惊了马,行李都掉进江里。
陈九给她端了碗姜汤,自己却蹲在门槛上抽烟袋,火光明明灭灭,照得墙上蟹壳铜铃泛起幽光。
三更天时,江风裹着腥气灌进来。
陈九猛地惊醒,见柳青衣站在院中,月光下那身绿衣竟泛着水光,仿佛随时要化进夜色里。
她仰头望着天狼星,嘴里哼着古怪调子,脚边水洼里游出几尾银鱼,绕着她脚踝打转。
“柳姑娘的脚可好了?”陈九故意弄出响动。
柳青衣回眸一笑,眼角却瞥见屋檐下挂着的蟹壳铜铃,脸色倏地白了。
次日村正来收鱼税,见了柳青衣便挪不开眼,非要留她吃酒。
陈九借口要去江心岛查蟹笼,拽着村正出了门。
待到傍晚归来,却见院里躺着条丈许长的青蛇,蛇信分叉,蛇目浑浊,蛇身上密密麻麻钉着桃木钉。
柳青衣坐在堂屋,绿衣沾满血污,手里把玩着那串铜铃。“陈大哥回来啦?”她笑靥如花,指尖却捏着枚蛇牙,“这畜生想偷我的铃铛呢。”
陈九背上沁出冷汗。
他分明记得蟹壳铜铃昨夜还在屋檐下,此刻却系在柳青衣腕间,随着她动作叮当作响。
江面忽然传来悠长号子声,十七艘乌篷船首尾相连,在暮色中摆出蛟龙戏水的阵势。
“今日是七月半,鬼门开呢。”柳青衣贴到他耳边,吐气如兰,“陈大哥可知,青鳞江底压着条千年蛟龙?
每逢月晦,它便要用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的心头血来祭……”
话音未落,江水轰然炸响,浪头直窜上九丈崖。
陈九被掀翻在地,抬头见柳青衣凌空而立,绿衣化作鳞片,发间簪着的柳枝抽芽开花,转瞬开满整片江滩。
她身后浮现出蛟龙虚影,龙睛如灯,照得夜空亮如白昼。
“三百年前,你们陈家先祖用蟹神骨铸成镇龙钉,将我本体钉在江底。”柳青衣的声音变得空灵,带着龙吟回响,“今日我便借这具肉身,破了封印!”
陈九踉跄后退,脚跟踢到个硬物。
低头见是那日放生的金壳螃蟹,此刻蟹壳裂开,里面空空如也,唯余一滴金血渗入泥土。
江岸忽然震动,无数蟹螯破土而出,在月光下结成阵法。
“恩公莫怕。”蟹壳里传出老者声音,“老朽乃青鳞江蟹神,三百年前与这蛟龙同归于尽,残魂寄居在蟹壳中。
这妖女夺了老朽遗蜕,快取镇龙钉!”
陈九这才想起,祖宅地窖里藏着根黑黢黢的木钉。
他转身要跑,柳青衣却已到了跟前,龙爪掐住他脖颈:“把镇龙钉交出来!”
千钧一发之际,江心传来悠长钟声。
十七艘乌篷船上的渔民齐声呐喊,船头灯笼连成蛟龙形状,正是陈家秘传的锁龙阵。
蟹螯阵法应声而起,金芒刺得柳青衣惨叫松手。
陈九趁机扑向地窖,摸到木钉时,指尖传来灼痛——钉身上密密麻麻刻着蝌蚪符文,此刻正泛着红光。
“以我之血,重续封印!”他咬破舌尖,将木钉钉入柳青衣心口。
妖女发出非人嘶吼,蛟龙虚影寸寸崩裂,漫天柳絮化作血雨。
蟹壳阵法轰然合拢,将最后一点龙魂镇入江底。
天明时,江面漂着无数死鱼,腹中皆有金芒闪烁。
陈九抱着蟹壳坐在断崖边,看朝阳将江水染成金色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,他头也不回:“柳姑娘走好,下次托梦,记得换个说法。”
蟹壳轻轻颤动,里面传出老者笑声:“恩公慧眼。
只是老朽残魂将散,这青鳞江……就托付给恩公了。”话音未落,蟹壳化作金粉随风而逝,唯余那串铜铃叮铃作响,滚到陈九脚边。
他拾起铜铃,发现铃铛内壁刻着细小符文,与镇龙钉上的如出一辙。
江风送来咸湿气息,陈九将铜铃系在船头,竹篙一点,乌篷船便载着满船星光,驶向雾气蒙蒙的江心。
江风裹着铜铃清响,陈九的乌篷船刚靠岸,便见青石板上洇着层薄霜。
三更天的梆子声撞碎在雾气里,他弯腰拾起缆绳的刹那,身后忽然响起枯枝断裂的脆响。
“小友且慢。”苍老声音混着松香飘来。
陈九握紧船桨转身,见着个穿靛青道袍的老者,拂尘搭在臂弯,发髻上斜插着根桃木簪,簪头雕着北斗七星。
老者目光掠过船头铜铃,眼底掠过精光:“贫道龙虎山李青莲,追查失窃的九宫锁魂铃三十载,不想今日在此得见。”他袖中滑出枚青铜罗盘,指针滴溜溜转着,正对那串铜铃。
陈九后撤半步,船身撞上青石,惊起夜枭扑棱棱飞走。
老者却轻笑抬手,罗盘悬空浮起,射出九道金线缠住铜铃。
叮铃声骤然尖利,江面腾起七尺水柱,水幕中隐约可见蛟龙翻腾。
“果然掺了蛟血炼制。”李青莲并指为剑,在水幕上划开符咒。
陈九瞳孔骤缩——那符纹竟与镇龙钉上的蝌蚪文同源,金线每收紧一分,他太阳穴便跟着突跳。
水幕炸开的瞬间,陈九本能地扑向老者。
两人滚作一团时,他瞥见道袍内襟绣着暗纹:七枚铜钱呈北斗状排列,最末那枚缺了角。
这图样他在祖父的陪葬品里见过,是早已覆灭的玄天宗信物。
“小友可知这铜铃是何物?”李青莲突然开口,指尖凝着团青焰,“此乃用蛟龙逆鳞混着童男童女魂魄炼制的邪器,三百年前玄天宗为镇压青鳞蛟,将全派弟子的魂魄封入九宫格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
陈九腰间骤然发烫,低头见铜铃正在融化,金水滴落处,青石板滋滋冒烟。
老道脸色大变,拂尘扫出三十六道罡气,却被江风尽数卷入水中。
“你身上有蛟龙涎!”李青莲突然抓住陈九手腕,指甲深深掐进脉门,“那日你放走金蟹,可是沾了龙涎?
难怪……难怪镇龙钉能破开锁魂铃的禁制!”
陈九挣脱不得,忽觉怀中镇龙钉发烫。
老道袖中滑出半截龟甲,刚要占卜,江面陡然炸响。
十七艘乌篷船从雾中驶出,船头皆立着黑衣人,面覆青铜饕餮面具,手中锁链缠着雷光。
“天师府的走狗,追得倒快。”为首者声音沙哑如磨石,锁链如灵蛇缠上李青莲脖颈。
老道却大笑三声,桃木簪突然爆开,漫天木屑化作剑雨。
陈九趁机滚向船舱,指尖触到个冰凉物件——是祖父留下的铁匣,此刻正嗡嗡震颤。
黑衣人首领瞥见铁匣,锁链突然转向。
陈九抄起铁匣挡在身前,锁链撞上匣面的瞬间,匣盖轰然弹开。
九张黄符腾空而起,在空中结成九宫阵,将黑衣人尽数罩住。
“九宫还魂符!”李青莲惊呼,“玄天宗竟还有传人!”他咬破舌尖喷出精血,在空中画出血色符咒。
符咒与九宫阵相撞,爆发的罡风掀翻三艘乌篷船。
陈九被气流掀飞,重重摔在船板上。
铁匣摔开的瞬间,他看见匣底刻着行小字:丙申年秋,于青鳞江底得蛟珠,埋骨于此。
祖父的笔迹,最后那笔却带着血痕。
江底突然传来悠长龙吟,水面裂开百丈漩涡。
李青莲脸色惨白:“他们竟用活人献祭,提前开启了蛟冢!”话音未落,漩涡中升起青铜巨棺,棺身缠着九条玄铁链,每条锁链尽头都拴着具白骨。
黑衣人首领狂笑着扑向巨棺,锁链缠上棺盖的刹那,九宫还魂符突然燃烧。
陈九怀中的镇龙钉不受控制地飞出,钉在棺盖上。
钉入三寸时,棺中伸出只龙爪,指甲漆黑如墨,轻轻一弹便震碎镇龙钉。
“三百年了……”沙哑声音从棺中传出,带着无尽怨毒,“玄天宗的小儿,可还记得蛟王敖丙?”李青莲连退七步,撞断船桅时,陈九看见他后颈有七枚铜钱刺青,此刻正依次亮起。
巨棺轰然炸开,蛟龙冲天而起。
龙首狰狞如夜叉,独角泛着血光,龙睛却是两个黑洞——那里本该嵌着镇压气运的蛟珠。
陈九忽然想起祖父的陪葬品中,有对琉璃珠,此刻正在他怀中发烫。
“把蛟珠交出来!”蛟龙咆哮着扑来,龙息灼焦了陈九的眉毛。
他本能地掷出琉璃珠,珠子嵌入龙睛的刹那,蛟龙发出凄厉惨叫。
李青莲趁机结印,三十六道符箓钉入蛟龙七寸。
“蠢材!”黑衣人首领突然出现在陈九身后,锁链缠上他脖颈,“没有蛟珠,如何开启天门?”陈九被勒得眼前发黑,却见蛟龙突然调头,龙爪撕开黑衣人胸膛,挖出颗还在跳动的心脏。
李青莲的符箓在蛟龙身上烧出焦痕,却无法阻止它冲向天际。
乌云被龙躯搅碎,露出星河璀璨。
陈九突然明白祖父为何葬在江边——那对琉璃珠,根本就是蛟龙双目!
“小友,借你血脉一用!”李青莲突然割破手腕,鲜血在空中画出八卦。
陈九被拽进阵法中心时,看见老道眼中闪着疯狂,“三百年前玄天宗用全派性命封印蛟龙,今日便用你的蛟龙血脉重启大阵!”
鲜血触到陈九皮肤的刹那,他体内突然涌出金芒。
李青莲的八卦阵开始逆转,九宫还魂符从黑衣人尸身上飞出,在空中结成锁龙链。
蛟龙在星河中翻滚,龙爪撕扯着看不见的枷锁。
“原来你才是蛟龙血脉!”李青莲狂笑着加大血祭,“玄天宗那些蠢货,至死不知蛟珠需用血脉温养!”陈九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,怀中铁匣突然全部展开,露出九张人皮。
每张人皮上都画着符咒,最中间那张,赫然是祖父年轻时的模样。
陈九突然明白,祖父根本不是病逝,而是将自己炼成了人皮符咒,为的就是今日!
蛟龙发出最后一声哀鸣,龙躯开始崩解。
李青莲的八卦阵变成血色,将蛟龙魂魄吸入铁匣。
当最后一片龙鳞消散时,老道踉跄跪地,手中握着两颗蛟珠——正是陈九掷出的琉璃珠。
“三百年了……”他捧着蛟珠泪流满面,“师尊,弟子终于集齐九宫还魂阵所需的蛟魂了。”陈九看着他颤抖的背影,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:“九儿,若有一天江面起红雾,便将铁匣沉入江底……”
李青莲突然转身,眼中闪着诡异红光:“小友,该上路了。”他举起蛟珠,江面腾起红雾,雾中走出八道身影,竟与铁匣中的人皮符咒一模一样。
陈九后撤时踩到船沿,怀中掉出半截桃木簪——正是李青莲发间那支。
“原来你才是玄天宗余孽!”陈九突然大笑,学着祖父的模样咬破舌尖,将血喷在桃木簪上。
簪头北斗纹亮起的刹那,铁匣中飞出九道金线,将李青莲捆成粽子。
“不可能!”老道疯狂挣扎,“九宫还魂阵明明需要蛟珠为引……”
“你错了。”陈九捡起蛟珠按在铁匣凹槽,“祖父早将蛟珠炼入人皮符咒,你偷走的不过是诱饵。”他合上铁匣的瞬间,九宫阵逆转,将李青莲的魂魄抽离肉身。
江面突然平静如镜,倒映着满天星斗。
陈九抱着铁匣纵身跃入江中,衣袂拂过水面时,他看见祖父的幻影站在船头,手中握着半截桃木簪。
老者的面容在月光下渐渐清晰,竟与李青莲有七分相似。
铁匣沉入江底的刹那,陈九听见无数魂魄在歌唱。
他最后看见的,是十七艘乌篷船首尾相连,在星光下摆出蛟龙戏水的阵型,船头灯笼上,都绣着暗纹铜钱。
江水灌入耳鼻的瞬间,陈九听见棺材板在耳畔嗡鸣。
铁匣拽着他直坠江底,暗流卷着腐草腥气,缠得人睁不开眼。
他摸到腰间渔刀,刃口刮在铁匣铜锁上迸出火星,火星子刚飘出去三寸,就被漆黑的江水吞个干净。
"咚"
铁匣触底的闷响震得他耳膜生疼。
陈九摸索着爬起来,脚底踩到块湿滑的石头,石头表面凹凸不平,像是刻满了符咒。
他正要弯腰细看,头顶忽然炸开一串气泡,气泡里裹着团幽蓝火苗,晃晃悠悠飘到他面前。
火光映出个模糊人影,青衫上爬满水藻,头发像海草般飘散。
陈九握刀的手背暴起青筋,却见那人影突然俯下身,发间露出半张溃烂的脸——竟是前日见过的柳青衣。
"陈家小子,你终究还是来了。
她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,嘴角咧到耳根,露出排鲨鱼般的利齿,"三百年了,这锁龙棺可还暖和?
陈九后撤半步,后腰撞上铁匣。
匣盖不知何时开了条缝,渗出缕缕黑气,黑气在水中凝成锁链模样,缠住柳青衣的脚踝。
她尖叫着化作青烟,烟尘里飘出张人皮,人皮上密密麻麻写满朱砂符。
江底突然震动,陈九踉跄着抓住块凸起的岩石。
岩石表面刻着幅浮雕:九条蛟龙缠斗,中间困着个道人,道人手中桃木剑正刺中蛟龙逆鳞。
浮雕下方有行小字,被泥沙盖住大半,隐约可见"丙申年秋,玄天宗张"的字样。
头顶传来锁链拖拽声,陈九抬头,见十七道黑影正顺着江绳往下爬。
黑衣人面具上的饕餮纹在幽火中泛着青光,最前头那人袖中滑出条青铜链,链头挂着个罗盘,罗盘指针滴溜溜转着,最后定在陈九脚下。
"小友,可算找着你了。
沙哑声音混着水波传来,陈九这才发现说话的竟是罗盘。
那青铜盘面突然睁开只竖眼,眼白泛黄,瞳孔却是蛟龙般的竖瞳,"把蛟珠交出来,许你留个全尸。
陈九冷笑,摸出怀中琉璃珠。
珠子刚露面,江底便腾起七彩光晕,光晕中浮出座水晶宫阙,宫门上悬着块匾额,写着"镇龙殿"三个篆字。
黑衣人齐齐发出非人嘶吼,青铜链如毒蛇般窜来。
刀刃劈开江水的刹那,陈九瞥见宫阙角落缩着个黑影。
那影子佝偻如虾,手中拄着根蟹螯拐杖,不是昨夜托梦的老者又是谁?
他正要细看,左肩突然一沉,像是被只湿漉漉的手按住。
"别信他的眼睛。
蟹神的声音直接在耳畔炸响,陈九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宫门前,方才劈开的不过是道幻影。
老者从他影子里钻出半截身子,蟹壳上裂痕纵横,"这殿里供着蛟龙三魂,进得去出不来。
话音未落,宫门轰然中开。
陈九被气流卷进殿内,落地时正踩在面铜镜上。
镜中映出个白衣书生,手持折扇冲他笑,笑纹还没散开,书生七窍突然涌出黑血,血水在镜面汇成个"殒"字。
"这是照魂镜。
蟹神的声音从脚底传来,"看见镜框上的钉子没?
那是用活人眉心骨打的,专克水族精怪。
陈九这才注意到镜框嵌着七枚骨钉,钉头刻着符咒,与祖父棺木上的如出一辙。
殿内忽然响起琵琶声,声如裂帛。
陈九循声望去,见殿柱上缠着条白练,练末端悬着具女尸。
女尸穿着大红嫁衣,面覆薄纱,随着琵琶声轻轻摇晃,每晃一下,殿顶就落下滴水银。
"别听!
蟹神突然暴喝,陈九却已觉得心跳如擂鼓。
女尸薄纱被水银蚀出小洞,露出半张溃烂的脸——竟是柳青衣的模样。
她突然睁眼,瞳孔缩成竖线,口中吐出枚金丹,直取陈九眉心。
渔刀劈中金丹的刹那,陈九听见自己骨骼发出悲鸣。
金丹爆开的冲击波将他掀飞,后背重重撞在面石壁上。
石壁应声而开,露出间密室,室中供着具水晶棺,棺内躺着个道士,道冠上插着半截桃木簪。
陈九爬进密室时,琵琶声陡然尖锐。
女尸的白练缠上他脚踝,水银顺着练子往下淌,所过之处连江水都滋滋作响。
他摸出怀中桃木簪,正是祖父坟中所得,簪头北斗纹正对着水晶棺。
"师尊,弟子来接您回家了。
陈九喃喃着将桃木簪插入棺缝。
簪子刚没入三寸,棺中道士突然睁眼,两道血泪顺着白玉般的脸颊滑落。
琵琶声戛然而止,女尸发出凄厉惨叫,白练寸寸断裂。
道士坐起的瞬间,陈九看见他道袍内襟绣着暗纹——七枚铜钱呈北斗状排列,最末那枚缺了角。
这图案他在李青莲身上见过,在祖父陪葬的铁匣上见过,此刻又出现在三百年前的道士身上。
"你终于来了。
道士的声音像从棺材里发出来的,带着腐木气息。
他伸手抓向陈九,指甲足有三寸长,漆黑如墨,"把蛟珠给我,这江山社稷图就是你的了。
陈九后仰避开,后脑勺撞在石壁上。
石壁凹进去块,露出个暗格,格中放着卷羊皮纸。
他刚要伸手,道士突然暴起,长发如毒蛇般缠住他脖颈:"那是我的!
我才是玄天宗掌门!
发丝勒进皮肉的刹那,陈九摸到腰间铁匣。
匣盖弹开的瞬间,九张人皮符咒飞出,将道士钉在棺上。
人皮上的朱砂咒开始燃烧,道士的惨叫震得殿顶簌簌落灰。
"三百年了……"道士的身形在火中扭曲,"你们陈家欠我的……"陈九无心听他咒骂,抓起羊皮纸展开,纸上画着幅地图,红线终点标着"蛟冢"二字,旁边小字写着:"丙申年秋,张继先绝笔。
殿外忽然传来锁链拖地声,陈九贴着石壁挪到门边。
十七个黑衣人正在破殿门,青铜链头挂着的人皮灯笼将江水染成血色。
最前头的黑衣人突然转头,面具上的饕餮纹竟与道士道袍上的铜钱纹渐渐重合。
陈九突然明白,这哪里是什么镇龙殿,分明是座精心设计的养魂冢。
从祖父到李青莲,再到这些黑衣人,都是棋盘上的棋子。
他摸出怀中琉璃珠,蛟龙残魂在珠中游弋,突然发出尖啸。
水晶棺轰然炸开,道士的残魂裹着黑雾扑向黑衣人。
陈九趁机钻进密道,密道尽头连着条地下河,河水泛着幽蓝,河底铺满白骨,每具白骨眉心都嵌着枚骨钉。
"这是蛟龙食道。
蟹神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,"顺着河漂出去,就是蛟冢所在。
陈九跃入河中的刹那,河水突然沸腾,白骨纷纷立起,抓向他的脚踝。
渔刀砍在骨爪上迸出火星,陈九摸到腰间铁匣,将九张人皮符咒尽数甩出。
人皮在水中燃烧,照亮前方河洞——洞中悬着具龙骨,龙首处插着半截桃木剑,剑身上刻着"张继先"三个字。
龙骨突然震动,陈九看见自己映在龙睛中的倒影,竟是那道士的模样。
他正要尖叫,怀中羊皮纸突然发烫,纸上红线活过来般缠住他手腕,将他拽向龙骨深处。
河洞尽头是间石室,室中供着面青铜镜,镜中映着个白衣书生。
书生折扇轻摇,笑纹还未散开,七窍突然涌出黑血。
陈九踉跄后退,后腰撞上石台,台上的玉匣应声而开。
匣中躺着半块龟甲,甲上裂纹组成个"囚"字。
陈九摸向龟甲的瞬间,江面传来悠长钟声,十七艘乌篷船的剪影映在洞顶,船头灯笼连成蛟龙形状,正对着洞口吐出七道火龙。
"三百年了……"陈九突然放声大笑,将蛟珠按在龟甲上。
龟甲腾起金芒,照得龙骨上的符咒纷纷剥落。
他最后看见的,是祖父的幻影站在船头,手中握着半截桃木簪,簪头北斗纹正对着江心漩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