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24-12-25 07:22
2023年12月25日7时20分,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,空气仿佛凝固,所有画面仿佛都静止了。视野和脑子里,一片朦胧。房间和走廊里,安静、凄凉、萧瑟。
那日的早上,没有冬日里飘飞的雪,只有肃杀的风和凌厉的冷,只有一楼大厅里不请自来的辛苦等了一夜的职业穿衣人,和一小时后停在楼前的黑色别克殡仪车。第一次坐进殡仪馆的专车,同车而行的是我的父亲,那么爱讲话这次却不再与我说话的父亲。
这个殡仪馆此前来过很多次,送别过一众人,同感生命凋殒之哀伤,也貌似淡定地见过火化后拾骨的过程。这天,看着曾经眼熟的地方,怎么忽然间那么陌生了呢?记不清过了多久,一辆带着温度的车子缓缓地停在面前,父亲的身体变成了一副完整的白骨,腹部还夹杂着一块块灰黑色碳状物。看到这里,顿时胸腔好像被猛烈撞击了一下又一下,疼痛不已。心脏好像被撕裂开来,流血不止……
晚上,夜深人静,我把沾染尘土的衣服丢进洗衣机,刚启动按钮,便萎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哭起来。这一哭便绵延了四季,似水幕倾泻,水花溅开,不断打湿着周遭的一切,湿气包裹了大脑、皮肤、肺腑。
哭是人最基本的本能,然而对我来讲,之前的几十年里,好像没有正经哭过。当然,有读书时的共情伤感,有观影视作品的感动唏嘘,除此以外,记忆中从来没有因为伤心、委屈、愤懑、疼痛而哭泣。从小到大,哭从来都不是我的武器,从来都不是我的情绪出口和情感表达方式,也不是我处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。不具备女人的这一特质,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,还是不是个柔情、且七情六欲健全的女子?所以,我曾经对人讲,别让我哭出来,那真的是很严重的事情。
然而,我还是自恋般误判了自己。几十年的泪水蓄积,终于在正视父亲永不归来的事实后,破溃瓦解。原来,一切事物都有着它的厚度和宽度,只是在不同阶段或境遇下,来展开显现罢了。
白天,哭着拉上客厅的半边窗帘,窗帘遮盖了几百米外的住院部大楼,我不能直视那幢楼和七楼中间的那扇窗,在那个房间,我们陪伴父亲艰难地走完了他生命中最后的40天。饭桌旁,我哭着等父亲转动钥匙打开房门进来吃饭。沙发一侧,我哭者看着父亲常坐的位置,等他来谈天说地。花架边,我哭着想他再也不会来剪枝摘黄叶了。
夜晚,有整整一个月困意全无,经常刚睡着又突然清醒,眼前清晰呈现着父亲最后时段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。压榨般的痛楚,挥之不去,在一个个黑夜,泪湿枕巾。
清晨,一睁眼看见书架上那些书,又难过起来。有些书我没看,而父亲几乎都拿回去认真的读过。临终前几个月,他跟我说了两次,要看高尔基的《童年》和萧红的《生死场》,我因为不感兴趣就没买,想想真是后悔啊 ,内疚加自责让自己又哭了几场。
很长一段时间,我刻意回避在别人面前提及父亲,因为不能够触碰。
父亲离开我了吗?好像又没有,因为他每天都真真切切地在我心里。
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快乐,是父亲给的。
夏天,他带着我们徜徉在呼兰河畔,那时的呼兰河湿地,美得像仙境,像一幅画,父亲教我们认植被,识昆虫,辨青蛙与蟾蜍,讲塔头的形成,然后割回一捆捆两米高的青草和蒿杆,在院子里搭上人字形的青草窝棚,躺进去。那些青草窝棚,是我住过的最昂贵最美妙的房子。
冬天,他领着我们抽冰尜,滑冰爬犁,还有他做的木板雪橇。玩累了回家烤土豆片,父亲不停翻动着,烤熟的吹一吹,轮流分给蹲在炉子旁巴望着他的我们仨。
当然,别人家孩子有的玩意儿,父亲给我们做的只会更多更好,比如红缨枪、铁环、口袋、烛台灯、纸飞机、八挂风筝。
我最喜欢干的事儿,是给父亲扎小辫,常常是我拽着弟弟一起,给父亲扎满不同朝向的小辫。那次我们去看电影,在电影院父亲一摘帽子,周围人哄堂大笑的声音,至今还在耳畔。
我的学龄期和青年期的指引教导,是父亲给的。
不管我们怎样玩闹,对待学习的态度,父亲一直是认真严肃的。清晰的记得,他对我讲:“姑娘,好好学习,将来考大学,知识改变命运。”那时候,什么叫改变命运完全理解不了,但好好学习是懂得的,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。我们的功课都是父亲辅导,我的第一篇作文,父亲给修改后用到了“会心”一词,印象特别深。还有小学数学中的追击题,开始时没学会,父亲蹲在家里地上,边讲边写,粉笔字写满了水泥地面。
关于鬼神论和烧纸,父亲的观点始终言辞激烈:我们要做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,哪有什么鬼神!都是骗人的,烧纸是封建落后行为。这些说法从我们记事起,就贯穿在脑海里,也深深地影响着我们。在父亲的灌输下,我从小就不怕黑,不怕走夜路,不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。
关于做事情,父亲经常说: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!还说这是毛主席说的。是不是毛主席说的不清楚,但这句话,我是记得清楚的。父亲一直用行动践行给我们看,他承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难事苦事,没有什么能难倒他。生活中他坚强乐观,从不抱怨,且精力无限,永不疲倦似的。我那此前不爱哭的性格,大概也是受父亲影响吧。
我成年后的幸福感,很多是父亲给的。
父亲与我住的近,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我家看一看,不管我在不在。我们沟通的主要方式是互留字条,字条放在饭桌上,内容包罗万象,有嘱咐,有提醒,有交代,有夸赞。我写的格式是爸: 加正文,父亲的留言写满纸张,格式规范,落款总是爸爸即日。
父亲与我心心相惜,除了人情世故,我们谈论的话题广泛而深刻。有些老年人执拗的地方,只有我能说服他。我做的饭菜,他都说好吃,他认为的好东西,都拿给我,比如连着号的崭新纸币。父亲敏感细腻,能捕捉到我的细微变化,即便当时不问,过后一定会关切的问怎么了,末了加上一句:“谁让我女儿不高兴了,爸找他去!”每每遇到外人,他总是一脸骄傲的介绍:“看我儿子姑娘都比我高。”“护孩子”是父亲一辈子的标签。
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没在身边,他是部队里的军官。几个月后,母亲带着我来到军营,那时候部队的条件仍很艰苦,炊事班养的几只鸡下的蛋,都给了我一人,尽管可以随军,但没多久,母亲和我回了老家。所以,我与父亲的真正“结识”,准确的说,是始于几年后父亲复员。
从记事起,我所认识的父亲,是个舐犊情深的爸爸,是个无所不能的爸爸,是个坚强不催的爸爸。他不惧风雨,勇往直前,他相信美好,把日子过得丰富多彩。人生旅程上,他称得上是全能选手,尽管没有参加任何赛事。
他水性极佳。
七十年代的呼兰河,河面宽阔,水流湍急而清澈,那时呼兰河是水上运输航道,遍布着大小船只。父亲严禁我们下水,只允许我们站在岸边,看着他游来游去。他一会儿仰泳,一会儿自由泳,一会儿游去对岸,一会儿潜到水底,然后举着脸盆大的河蚌出来。我清晰的记得,一个半大男孩,将被行驶的大船船尾卷起的大浪吸走的瞬间,惊呼声中,父亲快速地游过去一把拽走。那一刻,我一边自豪地看着父亲救回的呛得蒙掉的那小子,一边鄙夷的看着身旁因为害怕而哇哇大哭的妹妹。
他是钓鱼高手。
每每在河岸边,看到专心垂钓的人半天不咬钩,都在想,若是我爸来教教你们就好了。钓鱼是父亲挚爱的“事业”,持续了几十年,直至78岁那年骑车摔了,禁止他再骑才终止。他的自行车上,挂满了叮叮铛铛的钓鱼家什,渔具和诱饵全部是他自己做的。据他讲,漂杆钓鲤鱼和鲫鱼,底钩钓鲇鱼,选窝子要看水流、风向、光照等等。他的钓鱼窝子一离开,立刻有人抢占。每次父亲回来,都提着一长串鱼,大概十几斤的样子,所以,每年要吃大半年江鱼长大的我们,全是高个子。弟弟身高1.85米,父亲晚年1.65米,他经常故意与弟弟并肩站立,于是俩人便看着对方,互相拍着大笑。而那日,颌面外科主任说我的好牙齿,得益于少儿时期骨质营养的沉积,大抵也是出于此吧。
他的棋局,排兵布阵变化多端。
父亲的棋艺,在我的认知和见识的人中,无论长幼,几乎没人赢过他。我们小时候空余时间多,跟父亲下军旗每天都在进行。我和弟弟一伙,父亲让先走几步,然后走着走着,就突然以失败告终。那种挫败感,让我俩气急败坏了好几年。
与父亲对阵的象棋选手,来自亲朋老友、左邻右舍、四面八方。他们表情凝重,嘴里嘀嘀咕咕,棋子碰撞的啪啪声,响彻耳鼓。那些棋局有的很快结束,有的胶着很久,然后选手怅然若失的离开,也有个别人摔棋子,但大多数人说的是“我输了,不玩了”。晚年的父亲对小区里一帮人围着的棋局,是“不屑”参与的,他要去干自己更感兴趣的事情。
他读书善学,坚持始终。
读书看报是父亲每天的必修课,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时日。父亲学习读书,专注又效率高,这一点我自愧不如。就是到老了,只要拿到一本书,就看他床头灯一直开着,不多时便读完了,字里行间圈圈点点,偶有几行点评。早些年的《生活报》上,时常能看到父亲写的文章。
父亲没事就研究地图,家里墙上一直有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,作为理科生,我的地理知识大部分来自于父亲。他认为有必要或感兴趣的东西,都要学习一番,让我头疼的是,他把每个药品的说明书都看得明明白白,包括不良反应,然后提问,所以父亲后期服用药品的说明书,我要提前拿出来扔掉。
父亲始终鼓励我们多多读书,小时候家里有一木箱子的小人书,上学后,他骑自行车驮着我去呼兰县图书馆,那个图书馆现在看来不过是阅览室规模,没几回就借遍了里面为数不多的所有图书。父亲给我们订杂志,像《作文通讯》《花城》《十月》《收获》,一订就是几年,有的价格不菲,但父亲对此从不吝惜。
他热爱生活,快乐有趣。
父亲的歌声婉转又悠扬,经常哼唱的,是那些经典的革命歌曲和抒情歌曲,还有周璇的歌。晚年时即便高音唱不上去,也要仰起头让音节划过,然后接着唱完。最难忘的是小时候的夜晚,一周总有几天停电,父亲点上两支蜡烛,看着我们写完作业,然后便是带领我们躺下来集体唱歌的时间了,一首接一首,在那些朴素而安静的黑夜,歌声嘹亮而高亢,直到唱累了、困了、睡着了。
父亲的交谊舞跳得标准优雅,他说是在部队学的。我看到的几次,都是在家庭聚会气氛高时,他开始展示舞姿,什么快三慢三,舞步轻盈又丝滑。这时候,我就很羡慕嫉妒他。
父亲爱大自然,爱旅游。一到夏季,整天呆在外面,晒得黝黑。公园、草地、树下、岸边,都是他的心灵之所。对旅游更是偏爱,完全没有年龄阻隔,好像去月球旅行他都愿意。带他出游,从来都是兴高采烈、兴致盎然的样子,自己的背包装得整齐有理,不添一点麻烦,什么都好吃,什么都好玩,很有大局观。他的知识储备多,总能给我们讲一些当地的历史人文和他所经历的那些往事。
他记忆力超强。
有人说,年龄大了,记忆力就不行了。这对父亲来讲完全不存在,他写得出所有人的名字,包括那些牺牲战友的名字,以及不同时期同学战友首长的姓名;他记得清战争时期精确到某日的每个战役、每个事件、每个场景;他讲得清跟随部队走遍大半个中国的点点滴滴,以及腿上伤疤的由来;他说得清24年军旅生涯中他的成长、他的感悟、他的愿望。他口中的故事讲也讲不完,每次都是鲜活的、富有感染力的,他的听众甚多,也赢得了众人的喜欢与尊敬。
背诵是父亲的强项,歌词、古诗词、民谣,信口就是一大段。他的脑子里,不知道装了多少首毛主席诗词,可能是所有吧,整首整首流利的背诵,好像多年都不重复。我把他服用的药品,定期打好表格交给他,他都能整篇背下来药名、时间、数量、注意事项,并认真遵照执行。
在父亲这里,听不到忘了记不清的字眼,有时我特意对他说:“爸,帮我想着,东西放这儿了。”父亲回答:“好,放心吧。”他的床铺、用品、五斗柜,永远都归置的整整齐齐,比如他能说出毛坎肩在第三个抽屉左侧毛衣的下面。
这几年父亲有了住院的经历,他记得每个科室医生护士的姓名,再见面立刻叫人家名字,然后敬礼,治疗中处处为她们着想,所以医护人员都喜欢他。父亲弥留之际的一个晚上,意识半模糊的状态,门口站着一个人,说看看老爷子,父亲凭声音脱口而出:“老刘来了!”我们呆住了,这位刘大哥当时与父亲仅一面之交,他是出院21天后又来治疗的。
他无私无畏,大爱无边。
关于生命,关于死亡,是我和父亲不用避讳的谈论话题。他送给别人感谢或祝福的话经常是:你能活100岁!我就问他,你究竟希望自己活多大呢?他说,活多少岁不是个人意愿,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,我不怕死,战场上见过一坑连一坑死去的人,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,我已经多活了几十年。是的,父亲几十年里观点一直明确,我们都深知并且认同。他说我们都不过是宇宙的孩子,和植物、星辰没什么两样,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,人死后就是一抷尘土,只有人的精神永存。
2002年,父亲向哈尔滨市红十字会提交了遗体捐献申请,遗体将由哈尔滨医科大学解剖学馆接收,用于教学研究。完成了这一心愿,父亲满脸的自豪与欣慰,把那个红色证书视若珍宝般收藏着。他反复强调的原话是:我活着的时候没给党和国家做什么贡献,希望死后能为祖国的医学事业做点事情,让学生们好好学习人体构造,去更好的为人民服务。他希望向阳山革命公墓遗体捐献者纪念碑上,有他的名字。对父亲的这个决定,我一直理解他、尊重他、支持他。
父亲离去近一年,直到前些天,我才有勇气打开父亲的背包,翻看他留下的手稿、信件、奖牌、证书,第一次细细查看这些,心情沉重又感伤。父亲多年前写的文字,纸张已经发黄,页角已经破碎,这些文稿记录了他的所见所闻所感,串联起被我玩丢的一布袋子的奖章,和他曾向我讲述的丰富过往,父亲的整个人生岁月,就像在描述一部中国现代史。他是旧中国反压迫反侵略、无数将士浴血奋战赢得新中国的建立、以及建国70多年来中华民族繁荣强大的见证者、参与者、建设者、奉献者。
父亲出生于1933年初的冬日,不到5岁时他的母亲病故,他的父亲被日本人抓走做劳工,于是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,被送进了孤儿院。孤儿院是一位老太太办的,里面收留有100多个孤儿。据说老太太曾是地主的姨太太,有几亩地,信佛,供养这些孤儿多靠老太太出去化缘,所以粮食很缺,吃不饱挨饿是常态,还有挨打(说不好日语)、挨冻和病疫,经常有病死的孩子。父亲说有一次发高烧,他是蜷缩在桌子底下好几天挺过来的。
1946年父亲13岁,那年的春天,东北民主联军(八路军和新四军合编,1948年称东北人民解放军,1949年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)来孤儿院招兵,当时规定15岁以上的可以参军,父亲眼巴巴的看着那些孩子站成一列,临走前一位首长指着父亲说:“这个小鬼看着挺机灵,也带上吧!”父亲说,当时他又瘦又小,可能首长看他长得好看又机灵。就这样,父亲开始了他24年的军旅生涯。
父亲入伍之初在东北总后卫生部医院,然后跟随四野大军三下江南,参加了淮海战役、平津战役,从东北到中南,再到华南,行军穿越了十六个省,最后参加的战役是1950年解放海南岛。
父亲对他到过的每个地方发生了什么,如数家珍,记忆深刻,常常听得我感慨万千。在衡阳湘江,父亲指着江对面说,就是在那里学的游泳,游泳是部队的必备课。在临高角解放公园纪念馆,父亲指着展出的船只说,当年他们渡海的船,多是用木板和树干捆在一起做成的简易排船,没这么好。四野登陆后,国民党跑去三亚那边,解放军乘胜追击。那时岛上一片荒芜没吃的,他们半月后就撤离了,只留下少量部队驻守。
全国解放后,军队开展大规模的扫盲运动,父亲在衡阳速成中学刻苦学习了三年,1956年考入天津铁路学院的桥梁工程专业,成为部队里凤毛麟角的大学生。他说由于文化底子薄,大学课程对他来讲很难,他就疯狂学习,学到累得脑袋哇哇疼,毕业成绩基本都是A。
父亲大学毕业后,回到铁道兵部队,开始用行动践行“为新中国铁路建设贡献一切”的铮铮誓言,先在广西,后到福建,最后到黑龙江。父亲的书稿里记载:他所在的铁九师45团,担任大兴安岭地区桥梁建造任务,冬天最低温达到零下57℃,大雪封山,树木挡道,全靠人搬肩扛。他们在雪地搭帐篷,吃着压缩饼干,腊肉伴雪水。夏季给养不足,他们自力更生,保证让路基不断延伸。有一年,猛涨的呼玛河,吞噬了16名去抢救施工材料的战士。铁道兵官兵奋战7年,历经种种艰难困苦,用他们年轻的生命、鲜血和汗水,完成了呼玛河、塔河、嫩江、加格达奇全线铁路桥梁工程。
父亲在军队长大、成长、成才,是军队给了他第二次生命,更培养、教育、锻造了他。作为思想和各种革命理论武装起来的军人,他一直心怀感恩,爱党爱祖国,拥护怀念毛主席、周恩来、朱德等老一辈革命家。这些时代人的固有特质,在他回到家乡黑龙江省纺织机械厂工作期间,以及离休后的生活中,处处得以体现,同时也展现着他高尚的人格、坚强的意志、乐观的精神、勤勉的品质、健康的体魄。
父亲离开时91周岁,他的外貌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,除了有点耳背,他精神矍铄,思维敏捷,眼睛明亮,腿脚硬朗,满口雪白的牙齿。之前我认真且笃定地认为,他应该也可以成为百岁老人,因为我定期给他做全面身体检查,了解他的健康状况,包括每一个器官每一项指标,均无大碍,除了肠镜(高龄老人医生拒绝)。2020年,可恶的肠道肿瘤袭击了父亲。
那时正值疫情严控期,我和父亲在医院接受了刻骨铭心的40天考验,于他是身体素质和毅志力的考验,于我是心理、情感、体力的极限考验。最终父亲以他强大的生命力和坚韧不摧,赢得了胜利。
父亲的手术,属于肿瘤晚期姑息性治疗,医生预计生命周期一年。但他对自己的病情始终淡然处之,每天照常生活,照常出门,照常读书写字。期间多次提醒我:“我去见马克思时,要立刻联系付主任。”付主任是现任哈医科大学解剖室主任,原来的马主任已经退休,他们的手机号,是父亲先后登门造访,跟人家要来的,然后郑重的交给我。对此父亲不放心,手写了委托书,由我全权承办。
2023年8月,也就是手术后三年,父亲又出现了肠梗阻的表现,每天只能以营养粉剂做能量支持,极度消瘦和其他紧急状况的出现,11月中旬,父亲最后一次住进了医院。
医院的环境,熟悉又陌生,有熟悉的病房走廊和医生护士,陌生的是又换了一批新病友。这里没有其他科室的嘈杂与人来人往,呈现着静谧与和谐,其实暗流涌动,是多数患者几经进出后的终极驿站。至今记得,一位43岁病世的男子,孩子上初中,医生流着泪在开死亡证明,他的老父亲抽泣着:“我儿子研究生毕业,特别优秀,刚升职处长......”一位来自林区的中年病友,笑眼咪咪,每月要住院一次,指标总是不够,对我说:“姐,明天来的时候,再买只烤鸭。”还有那位王哥,虽属同龄人,相处多日后称我老妹,人很仗义,腰板笔直,满面红光、气宇轩昂的样子,却已经肝转移,他说:“老妹,我在单位负责安排体检,真后悔没给自己做个肠镜。我想先做肝手术,再去做肠的。”然而,医生告诉他都没有机会了,那场景,虽轻声细语,却残酷至极。他们的先后离世,元凶都是这悄无声息、埋伏已久的肠道肿瘤。所以,把胃肠镜检查纳入常规体检项目,有必要。
父亲入院之初,快速缓解了急症,好像恢复了一些,有兴致看报,夸赞护士,与病友聊天,给我讲爱因斯坦和罗斯福关于科学用于战争的交流与分歧等等,我们也乐观起来,然而医生摇头。果不其然,高烧伴疼痛随之而来,且经久不衰。止疼药、各种药剂、补液包围了床四周,父亲继续瘦弱下去,时而清醒时而昏睡。连续二十几天的透支消耗,他的肌肉组织和结缔组织,几乎消失殆尽,体重只剩下骨胳的重量。
这种情形下,我们商议决定违背他的意愿,但是要告知他,要找个合适的理由。一天早上,护士来打针,父亲示意我开床头灯,完了跟护士说谢谢。父亲问:“今天几号了?”“12月9号。爸,想跟您说,我们打过电话,人家说超过90岁遗体就不收了。”父亲迟疑了半晌,然后满脸的歉疚:“哎呀,这事整的,岁数太大了哈。”那一天,我握着他的手,跟他说着心里话,父亲没力气大多是听我说。父亲最后对我讲:“爸有三件事,第一,我走后你不要哭;第二,不要留骨灰,不要小房子;第三,你是姐姐,以后要管弟弟妹妹。”我点头答应。
父亲陷入了更深一度的疼痛中。我们在本子上记下用药时间数量,和他的实时状态,不停的与医生沟通。每天24小时,持续给止痛药,并不断升级药品。止痛药导致高热、翻滚、躁动,再疼痛,再加量,再叠加给药。这个过程,残暴无情,疼在父亲身上,疼在我的心上。我讨厌曲马多,我厌恶羟考酮,我憎恨吗啡,无论是片剂还是针剂!
父亲对孩子好是出了名的,他说:我的童年是不幸的,得让我的孩子们幸福。
我总在心里想:父亲小时没有妈妈成了孤儿,老了一定让他享福。然而此时他遭受着痛苦,肆虐的肿瘤细胞,即将带走有着聪明大脑的父亲,好难过好无助啊!
父亲身体进一步恶化。12月22日中午,他突然醒来,伸手去拔滴管和尿管,我们明白他的意思:是不想点药了吗?父亲看着我们,眼里含着泪,点头。半小时后,我们把空的药瓶和脂肪乳袋子拿给他看,告诉他停药了,父亲努力微笑了一下。
父亲逐渐进入昏迷状态,那颗强劲的心脏终于衰弱下来,直至开始腹式呼吸......
父亲人生的帷幕打开,合上,打开,又合上...... 最后时刻,他也许还顾念这世间繁冗,也许毅然奔向了那些已去的战友亲朋,但至少他不需要灵魂的摆渡人,因为他自己就是啊。
肿瘤科医生说:这是我见过的生命力最顽强,最让我敬佩的老人家。
2024年6月初,才算哈尔滨真正意义上的春天,植物的绿是鲜嫩的纯粹的,反射着光芒。一个生长着各种各样北方树种的小山坡,满目葱茏,大树小树都倚着坡度,笔直的努力向上生长着,葳蕤生姿。阳光从枝叉间倾泻下来,斑驳地洒落在青草、藤蔓、花朵上。静卧在一公里外的小河,蜿蜒、绵长、宁静。
拨开长满苔藓的青草皮,挖下去铲起来,发着光的黑土扑簌簌散落开来。看着蓬松柔软、黑黝黝的土壤,让我第一次对黑土地心生感慨:这是数万年间寒地腐植质,堆积蕴育、淋溶作用后的宝贵结晶!这是天地间生命万物,周而复始、循环往复的珍贵馈赠!我的父亲,将归隐为他热爱的这片土地的一部分,幻化为这浩瀚宇宙星河的一分子。
向下看,直径不到50公分的黑土底部,弥漫着土壤独特的芳香和温润气息,淡绿色可降解骨灰坛旁边,有一叠报纸,一本地图册。填土,压实,按平。
一张白纸剪出心形,上面写着告别的心声,连同一朵朵盛开的菊花,覆盖在黑土上,也覆盖了父亲勇敢、坚毅、有爱、丰满的一生。
鞠躬,肃立。
双眼朦胧中抬头看,天空纯净湛蓝,树影摇曳,鸟雀在树叶间啁啾着,跃动着。一只扑闪着白色长羽的大鸟,盘旋后飞向高远,直至与白云交织掩映在一起,不见了踪迹......
爸爸,人生海海,风雨浮萍,流经了岁月更年。
爸爸,人生漫漫,有您在侧,幸福了无限远。
爸爸,假如有来生,假如有后世,我们还做父女。
2020年在公园漫步
2022年在哈尔滨双城区四野指挥部旧址
2021年在海南临高角解放公园纪念馆
2019年荣获建国70周年纪念章,接受龙广新闻台记者采访
父亲回归于青山黑土间——与大地同呼吸,与树木共生长。
遗体捐献证书
部分书稿
复员证上的照片